那里现在依然是重庆市南郊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但却是海峡两岸故宫人心中的一块圣地，让人魂牵梦绕。郑欣淼、单霁翔、王旭东等多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和文物专家都曾前往探寻。那里，曾是故宫文物南迁的重要存放地点。

故宫文物南迁:从安顺到巴县

故宫文物南迁，是指20世纪上半叶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颐和园、国子监等机关所藏珍贵文物因避战乱自华北往东南、西南地区辗转迁移保存的历程。可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抗日战争时期的故宫文物迁徒。1933年山海关沦陷后，故宫文物13427箱又64包自北平迁往上海，后转迁南京，是为“南迁”。1937年七七事变和淞沪会战相继爆发，存南京故宫文物分三路紧急疏散长沙、汉口、宝鸡，后随战局变化，辗转保存于贵阳、重庆、汉中、成都、安顺、乐山、峨眉、巴县等地，是为“西迁”。南京沦陷前夕，仍有部分文物未及抢运，封存朝天宫保存库，是为“留京”。1945年抗战胜利后，存西南诸省故宫文物集中重庆后再迁回南京，是为“东归”。

第二阶段为国共内战时期的故宫文物迁台。1948年12月至1949年1月，部分故宫文物分三批随国民党撤离台湾岛，是为“迁台”。

第三阶段，新中国成立后的故宫文物北返。1950年1月、1953年6月以及1958年9月，大部分南迁文物分三批运回故宫，是为“北返”。需特别指出的是，1949年故宫文物2972箱运抵基隆港口后，曾在杨梅、北沟、台中等地辗转存藏近15年，直至1965年迁入外双溪馆库(台北故宫博物院)至今。

▲故宫文物南迁路线示意图

故宫文物南迁与重庆及巴县的历史交集，就发生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1937年11月，淞沪战局失利，南京局势危急。存南京文物分三路紧急疏散西南：南路80箱文物迁存长沙，中路9300余箱文物暂存汉口，北路7200余箱文物移运宝鸡。12月13日，南京沦陷。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决议：存放汉口文物以宜昌为中转站迁运重庆，存放湖南大学的故宫文物紧急转运贵阳。

看看这批文物的危难之时吧：1938年1月9日至5月22日，存汉口故宫文物陆续运抵重庆，分存于朝天门川康平民商业银行、玄坛庙安达森洋行、临江门合记堆栈和王家沱吉利洋行。同年1月12日至2月10日，存长沙文物相继运抵贵阳，暂存于城内毛公馆，后转入附近民居。1938年10月，武汉、广州相继沦陷，西南地区极有可能面临日军空袭轰炸的危险。1939年1月18日至23日，存贵阳文物迁入安顺华严洞保存。1939年春，为躲避日军对重庆的疯狂轰炸计划，故宫博物院勘定乐山安谷乡为文物存储地，在宜宾设中转站，紧急转移文物。4月23日，存重庆文物全部运存宜宾，躲过“五三、五四大轰炸”。7月10日至9月24日，存宜宾文物相继运抵乐山安谷乡，直至抗战胜利。

1944年冬，日军发动湘桂战役，两军在独山一带展开激烈的争夺。12月6日，80箱故宫文物运离安顺，沿着川黔公路前行，于12月18日抵达巴县一品场，存入飞仙岩临时仓库。是日，成立“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巴县办事处”。

▲存安顺箱件装车转移巴县

故宫文物南迁是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的壮举，创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范围最广、历时最长、影响最深远的人类保护文化遗产的奇迹。重庆作为见证故宫文物南迁的重要城市，至今完整保留了多处故宫文物南迁史迹，包括川康平民商业银行旧址、安达森洋行旧址、飞仙岩矿场遗址以及大足石刻、南温泉等处。2021年，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开馆，百年洋行重获新生，国宝庋藏地唤醒城市记忆。

巴南区的飞仙岩和南温泉是构成故宫文物西迁和东归的重要节点，随着史料整理和史迹保护研究的进展，将逐步揭示文物颠沛流离的历史风云，不断挖掘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内涵。

飞仙岩:80箱精品文物的庇护所

飞仙岩，位于今重庆市巴南区安澜镇永寿村，两山对峙，翠竹遍野，溪流环绕，是一处清幽僻静的山谷。抗战时期，飞仙岩成为故宫80箱文物精华的庋藏之所。

1944年11月24日，马衡院长在理事会提出，桂柳相继撤守，黔省吃紧，存安顺80箱文物精华是否尽早迁移乐山或峨眉保存?经讨论决议：存安顺文物先迁重庆。

12月5日，15辆军用卡车装载文物箱件和押运人员离开安顺，循着川黔公路前行，并于12月18日抵达飞仙岩矿区临时仓库。欧阳道达在《故宫文物避寇记》有记载：独山失守，寇氛炽迫；文物再迁，刻不容缓。又经本院在渝市郊外五十公里许，选定资源委员会四川油矿探勘处所属废置未用之飞仙岩矿场，为短期储藏文物之用。

▲本文作者等专家在飞仙岩民居遗址前留影

为什么是飞仙岩?1936年9月，国民政府在石油沟水口庙庙址，成立四川油矿探勘处，在巴县先后设置石油沟矿区、飞仙岩矿区。

飞仙岩矿区始建于1938年7月，地面建筑包括办公室及职工宿舍3间、工人宿舍8间、材料室4间、驻军室2间、厨房1间。1942年日本入侵缅甸，中国大后方通过云南、缅甸的国际通道被封锁，钻井物资从海外运到大后方的路线被割断。飞仙岩开采石油的器材设备被运送至甘肃玉门，钻探停止。矿区内的屋舍开始废置，为文物箱件提供较为坚固安全的存储空间。

第一，地理空间封闭，便于文物保管。飞仙岩是两山相夹而成的山谷，溪水环绕，植被丰富，自然环境封闭，周边居民稀少。

第二，建筑空间充足，便于工作生活。矿区内屋舍废置不到2年，基本可以满足80箱文物的存储、文物保管人员及其眷属的生活以及一个特务连兵士的驻防。庄因(庄尚严先生二儿子)在《漂流的岁月》里是这样描述的：(石油沟)地处荒寒山谷，无有牢实建筑。只有原来留下的一个大仓库，遂用为国宝安身之所。库房四方，有简陋的用竹子外敷泥巴搭建的房子数幢，这也就是故宫职员及特务连官兵的栖身之处了。

第三，交通运输便捷，便于迁移运输。文物箱件自安顺移运巴县，所经过的道路是连接四川与贵州的交通要道——川黔公路。遵义、綦江是川黔公路沿线的主要城市，松坎位于川黔两省交界处，一品场则位于距离重庆海棠溪渡口39公里处。1936年，为方便石油天然气的运输，四川石油探勘处专门修筑了一品场至石油沟的公路。文物箱件进出飞仙岩矿区的交通相对便捷。

▲原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等在飞仙岩考察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但关于飞仙岩的记忆却未曾褪去。

庄尚严先生以清新的诗歌记录了飞仙岩的自然环境：山中老石如牛卧，竹里人家似蚁封。最是虎溪桥下水，无言终古自鸣淙。

庄因先生用优美的散文书写了他少年时期在飞仙岩的生活体验：石油沟的确是世外桃源。茂林修竹之外，山上遍是梅花。初至的那年除夕，父亲带我们登山，采梅回家，他还立时写了一副对联张贴在门上：山中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带领相关专家在飞仙岩考察

水竹居:把离乱的日子过成诗

在飞仙岩矿区的日子非常清苦，几乎与世隔绝，但故宫人却把离乱的日子过成了诗。

水竹居，是庄尚严先生(文物主要负责人)自取的斋名，缘于其居室之外的美景。庄尚严在《适斋诗草》中，留有一首《水竹居闲吟》：去去城郭远，沉沉万笏深。修竹两岸翠，老树一桥阴。稍入莓苔路，遥闻鸡豕音。挈家今入蜀，长笛陇头吟。自由恬淡的隐逸之风跃然纸上，中国文人画的山水诗意浮现眼前。庄先生不曾表露独孤落寞，留下的是宁静清寂的生命意象。

在庄尚严、申若侠夫妇的自况诗中，则充满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和怡然自得的文学趣味。在申若侠女士的眼里，庄尚严仿佛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老夫子，诗书相伴，不谙世事：慕老吾夫子，行藏似古人。捻髭因炼句，抚髀嗟闲身。门径多修竹，堆书若积薪。半生清绝处，投老益深真。

而在庄尚严先生眼里，申若侠是那贤惠的妻子和体贴的知己，勤俭持家，任劳任怨：不作封侯想，钟情薄幸人。眼中犀角子，相泣牛衣身。惭我谋生拙，劳卿日荷薪。耕前锄后趣，偕老乐天真。

工作的忧劳，生活的清贫，日常的困顿，在夫妇两人之间心领神会，却极少与外人道及。无法想象，国宝的典守者，不仅历经颠沛流离，还经常为生活支绌劳心费神。1945年秋，台静农先生在唱和庄尚严夫妇自况诗中，以“庋藏虽敌国”与“贫乃到柴薪”的鲜明对比，记述了一代故宫人的精神追求：羡尔公牡俩，深山好养真。庋藏虽敌国，贫乃到柴薪。小饮三杯满，流亡百劫身。明年出巴峡，依旧老宫人。

▲1945年台静农《和原韵诗》

诚如台静农先生所言，庄尚严先生负责典守的80箱文物是中国历代收藏的精华所在，包括散氏盘、嘉量、颂鼎等青铜重器，以及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颜真卿《祭侄文稿》、巨然《寒林晚岫》、崔白《泸汀宿雁》、赵孟頫《鹊华秋色》等书画名品。

1935至1936年，735件故宫文物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之后，便形成了伦敦艺展的基本箱件。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马衡院长于1937年8月12日提请故宫博物院第二届理事会第五次常务会议讨论，参加伦敦艺展的最重要文物应如何移置安全地带。经理事会决议：准迁往湖南大学保存，并于已装定迁箱件外，在择其较重要者，尽量装箱迁运，并注重宋元书画。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在原箱件中撤出面积庞大之装潢囊匣，尽以文物充实。最终装得80箱，共计瓷铜书画等文物1414件，图书7627册，档案1038本(包)。

抗战时期，故宫博物院曾多次在这80箱文物之中，提选文物赴苏联参加中国艺术展览会以及在重庆和贵阳举办故宫书画展览会。

▲散氏盘与铭文拓本的合拍

▲赵孟頫《鹊华秋色》局部

▲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局部

80箱文物在飞仙岩秘藏了一年零一个月。

每逢天气晴和，庄尚严先生会带领同事刘峨士、黄居祥和工友们，将怕潮的书画，分批开箱取出晒晾。未能上学的庄家四兄弟，乘此机会到现场观摩书画，聆听先生们的评鉴意见。晚上临睡前，庄尚严先生还发明“名画接龙”游戏，以此来考检庄家四兄弟对故宫历代名画的朝代、作者、内容和特点的掌握情况。尽管物质生活艰苦，教育资源匮乏，庄尚严先生一家尽可能地把将日子过得有诗意，将人生过得有意义。

南温泉:一场旅行的光影记忆

▲1947年故宫博物院旅渝同仁在南温泉的合影

这是庄尚严先生珍藏的一张老照片，摄于1947年2月1日(农历正月十一)。此片均经庄灵先生(庄尚严先生小儿子)、朱传荣女士(朱家溍先生小女儿)辨识整理，并经于彤先生重新绘制而成。根据照片题识和人员名单，这是存巴县、峨眉、乐山文物集中重庆时期组织的一场近郊旅行活动。

近年来，庄灵和陈夏生夫妇整理释读庄尚严先生日记，发现了南温泉旅行和合影留念的详细记载：今日，本院同人及眷属，大小28人，去南温泉游览。早四时，全家皆醒，六时起(起早一事全家均成习惯)。七时，黄先生先去迎车。八时半出发，半小时到。分两组，一各处游览，一去沐浴。因天阴冷，忝加洗澡者不多，只黄、冯二人及吾与申、因二子、王程夫妇。浴罢，已十二时，同进山到虎啸亭中野餐。一路风景幽邃，惜天不雨，山水枯竭，不然更佳。所食为简炖肉、酱牛肉、鸡蛋与豆腐干佐酒，及馒头、水果、糖果。饭后，诸人提议拍照纪念，又到市内呼照像人来。照毕，随到相馆观看佳否，缴钱加印。四时，全体乘两支大船到堤岸(侠已带诸儿划过小船，诸儿第一次大感兴趣)。吾补游仙女洞，两岸风景不恶，若花开或雨后当更佳。五时，乘原车返，天尚未黑。

南温泉，位于今重庆市巴南区南泉街道，是重庆的风景名胜区。1940年，黄茅在《南温泉——新都的周末旅行地》中如此评述：南温泉是今日重庆一个顶出色的风景区了，居住在这个庞大的雾城里的人几乎没有对南温泉不熟悉的。离城十八公里，在巴山之南的群山之间，沿着一条自“虎啸口”的山洪泻下来至三公里外小温泉的浅水河，无数人向往着的优美地方便在这山和水的中间。在离开巴县的一年之后，庄尚严先生带领故宫职员来到南温泉，此行不为典守，只为游览。

抗战胜利后，三路文物陆续集中重庆。1946年1月28日，存巴县文物80箱全部运抵重庆，成立甲组仓库办事处。同年9月19日，存峨眉文物7200余箱全部批运抵重庆，成立丙组仓库办事处。1947年3月10日，存乐山文物9300余箱全部运抵重庆，成立乙组仓库办事处。文物箱件存于海棠溪向家坡临时库房，故宫职员就库房四周居住办公。尽管运输途中仍有翻车撞车事故乃至人员伤亡情况发生，但文物集中重庆是自1937年撤离南京后的重聚，也是故宫职员心里上最感安定的时光。

▲乙组仓库箱件方位简图

南温泉旅行的合影成为故宫文物南迁极为难得的影像见证。没有了战争的硝烟，先生们、家眷们、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平和的笑容。

作者简介：徐婉玲，艺术学博士，研究馆员。现任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主要从事故宫博物院史和近代中国博物馆史研究，并担任故宫文物南迁研究所所长。长期潜心故宫博物院史研究，主持和参与多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并积极推动科研成果转化。2012年，独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博物馆与认同之建构：以民国时期故宫博物院为中心”。2018年，获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协会“艺术专业与管理人才国际交流项目”资助，赴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整理研究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相关档案文献。2019年，担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故宫文物南迁史料整理与史迹保护研究”子课题负责人。2021年，策划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5号馆基本陈列以及2号馆“归去来：故宫南迁书画文献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