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报艺文志·口述】陈行甲:永远期待还未遇见的人生
陈行甲,1971年生于湖北,公益人、作家。2015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荣获“2017年度中国十大社会推动者”“2018年度中国公益人物”、2019年《我是演说家》全国总冠军、“2022年度华夏公益人物”“第18届·2023爱心奖”等荣誉。著有《读书,带我去山外边的海》《在峡江的转弯处》《别离歌》等,销售百余万册。
“我很喜欢刺猬乐队唱的‘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我不知道你们听到会怎么想,坦白讲,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感伤。这句歌词很文艺,也像在提醒我们,年轻是一种多么美好的东西,要好好珍惜。其实我真的觉得,年轻应该被我们每个人自己去定义。”
5月25日,由重庆市全民阅读活动办公室、重庆新华出版集团主办的“陆海讲读堂”第七期活动正式开始之前,一口气说了一大段,陈行甲停下来,看着沙发对面的笔者,一脸真诚地笑着。
这是采访中又一次恰到好处的暂停。在一番近乎直白又不失文采的即兴表达之后,问答双方正在一种充满张力的对话场景里渐入佳境。如同好茶总有回甘,采访间的空气中,似乎也回荡开一种余韵。这余韵散发出阳光的温暖芬芳,在看不见的角落,理想主义的花朵悄然绽放。
▲陆海讲读堂活动现场。记者 梅耀 摄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抑或只是无意识的习惯,他讲话时常常配合着手势。他情感充沛,眼神明亮,闪烁光芒。那光芒跃动着青春,会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已经步入了五十有四的年纪。
当然,他会让人感到青春,不仅因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还在于他那颇有“迷惑性”的外形:纯白T恤、蓝色牛仔、运动跑鞋,以及保持尚可的身材,元素叠加,赋予他一种具有减龄效果的清爽干净。
“少年感是一个好词儿,我特别喜欢。在我内心,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当听到笔者说“54岁”和“少年感”天然存在一种反差时,陈行甲笑着表示“抗议”:“虽然已经54岁了,但我还在畅想60岁那年,也要玩出新花样。你等着看啊,我真的会这么做。但我不能剧透太多,我是有打算的。我甚至连80岁生日要怎么过,心里都是有好多想法的。”
“五六十岁了,我仍然青春勃发;等到80岁,我仍然能少年感满满,那样的状态,想想都激动。”他的确开始激动了,越说越开心,甚至又开始挥动起手势来。
那么,少年感究竟是种什么状态?他脱口而出:“很简单啊,比如我虽然54岁了,但对将要去往的人生,我仍然怀有向往,并且将永远向往、永远好奇那些我还未走向的人生。”
《别离歌》
用写作来度过生命中不太好的时刻
“我已经好些年没来重庆了,因为这些年投身公益后,我的主阵地转移到了青海、甘肃,还有广东的粤北山区。但对重庆,我非常有感情。”暌违多年再度来渝,陈行甲作为“陆海讲读堂”新一期讲读人,带来一场“每个普通人都是自己的英雄”主题分享。同时带来的,还有他的第二部自传体随笔《别离歌》。
《别离歌》记录的是陈行甲投身公益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感。“其实主要就是一些经验和见闻,是我公益之路上经历的事和人,是值得被记录的一个个鲜活生命。”
他谦虚地说,自己并非一个专业作家,但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在诚实的自我省思中,他获得了写作的勇气,“以‘别离’为书名,是因为别离是每一个人都殊途同归的结局,别离是人生的一种真相,人生所有相聚,其尽头都是别离,并且,唯有在生离死别之际,方能真正显示出人世间最真实、最复杂的情感。‘别离歌’三字来自李煜的‘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这三个字透出的那种庄严和深情的感觉,我特别喜欢。”
聊起写作,并非专业作家出身的陈行甲,能让人在谦虚之外听出一种雄心勃勃,“我的第一本自传随笔《在峡江的转弯处》销量破了百万册,新书《别离歌》上市10天就发行超15万册,说实话我挺意外。但我在少年时的确曾有一个作家梦。”他回忆,少年时代爱读托尔斯泰,对《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约翰·克里斯多夫》《平凡的世界》等爱不释手,刚上大学第一学期,他还拿了全校新生征文比赛二等奖,“一等奖只有一个,是中文系的女生;二等奖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数学系的我。”
对他而言,第一本书《在峡江的转弯处》是生活的意外馈赠,“当时人民日报出版社跟我约稿,我试着写了写,没想到反响很好,感受到生活在不经意间带来的巨大幸福后,我决定继续写下去。”
第二本书《别离歌》则是主动为之,“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生活不如意十之八九,怎样去度过那些不太好的时刻、跨越那些坎坷?记录下此时此刻的感受和经历,找到一个角落去安放自己的情绪,这很重要。我想,这是写日记的很重要的功能。我在伙伴们进行公益服务时有很多感悟,我们服务的是重症患儿,主要的场景是医院,会看到很多人的生离死别,这些感触都促成了我写《别离歌》。”
跟催人泪下的《在峡江的转弯处》相比,《别离歌》对爱的叙事拓展了外延,也提升了内涵,从宏大转向了具体而微的众多平凡个体,对此,陈行甲表示:“爱是一种素养、一种能力,需要去表达、呈现和连接,文字工作者、写东西的人都带着这种使命。人类的爱来自天性,是生物本能,但现实难免有遗憾,希望《别离歌》能唤起更多人对爱的感知。”
他说,在繁忙的事务之外坚持写作,根源在于他始终信仰文学,“为什么文学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却千百年来永远存在?因为那些文字总会让我们热泪盈眶,让我们产生力量,有勇气好好活下去。蕴藏在文字中间的爱与力量能隔着时空、时代传递,文学教会我们怎样去爱,怎样去感受爱。我希望通过写作传递给每一个人,人生旅程注定别离,但我们要踏歌而行。”
公益人
在人生下半场攀登另一座山
很多人知道陈行甲,是因为他曾荣获“全国优秀县委书记”等众多荣誉。2016年,他辞职成为一名公益人,主要从事中国欠发达地区儿童青少年的大病救助和教育关怀,这些年来,他见证了很多普通人的生离死别。
“我一直很崇敬彼得·德鲁克。他曾说,人生可以像一场足球比赛,分成上半场、下半场,上半场45分钟,中场休息之后我们看下半场。辞职那年我正好45岁,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召唤我。我后来在很多演讲中提到过,人生上半场我努力了,我攀登了我的山峰,那么人生下半场,我决定下到山谷,从头开始。”他说。
公益慈善事业是陈行甲要在人生下半场攀登的另外一座山。“现在局面已经打开,这座山峰,我不敢说已经到了什么位置,但我自己判断已经爬到了半山腰,因为我的架构已经形成,项目设计好了,执行到位了,管理规范了,得到了很多信任。我其实是怀着一个更宏大的理想来做这件事的。”
▲陆海讲读堂活动现场。记者 梅耀 摄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创新的实验。“比如我们的核心项目‘联爱工程’,以儿童癌症病种为例,找一些欠发达地区做试验田,在试验田范围内,对所有儿童癌症患者进行兜底治疗。”
他进一步解释,在现代公益慈善中,真正的重点在于为患儿和家庭的服务,“给钱其实只占我们工作量的5%,剩下的95%都是服务。我想从患者、医生、药物三个角度出发进行社会实验,用服务来因地制宜地寻找解决之道。”
他表示:“这是一个严谨的社会实验,是在数据库基础上,从患者、医生、药物三个角度去进行探索。”
《别离歌》第一章讲述的阿亮的故事,是来自儿童癌症救助中的一个悲伤故事。
“我们服务的患儿85%以上活下来了,但阿亮却是不幸的那一个。这个孩子对我的书写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如果我不写,他就像一粒尘埃从世界上消失了,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孩子曾经在人世间来过,曾经用力活过。阿亮曾被妈妈抛弃,但我认为孩子妈妈依然伟大,她在绝望中抛弃孩子,只是因为她被压倒了、绝望了,她应该被原谅。”
陈行甲说,与阿亮和他妈妈一样的众多小人物并不惊天动地,但他们遭遇的苦难,以及在苦难中的经历值得书写。
“他们的故事是我们公益慈善路上前行的动力。平凡的世界里每一个普通人都不平凡,因为那些看似平凡的人物在艰难时刻都选择了不放手,选择了坚持到最后,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选择题
在每个路口聆听内心的声音
某种意义上说,54岁的陈行甲把自己的前半生活成了“传奇”。
1971年,他出生在湖北跟重庆交界的一个贫困山区——湖北省兴山县高桥乡下湾村,从村小开始读书,到乡镇初中、县城高中、省城大学,后来又有机会到北京念硕士,还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公派留学,一步一步,这个乡村少年,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从山里走到了山外,后来又从山外回到山里,是读书让我一步一步靠近了我幼时的梦想。小时候在农村很辛苦,父亲在外面工作,母亲带着我和姐姐生活,现在我在深圳,有时会面对大海心生感慨,是读书带我看到了山外边的海。”他笑言。
他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给他讲过一堂课,叫《山那边是海》。那时他作为一个山村少年开始对山外的世界产生向往,“大海可以是无边无际浩瀚的海洋,也可以是我们心中向往的远方,是我们希望活成的状态。我曾是一个有着英雄情结的乡村少年,希望活出英雄般的人生。”
▲陆海讲读堂活动现场。记者 梅耀 摄
在人生不断推进的过程中,他遭遇过一个个小径分岔的路口。面对那些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选择题时,如何做出不后悔的决定?“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选择标准就三个字,‘我喜欢’,因为千金难买我喜欢啊!”他的回答很潇洒。
如果在以“我喜欢”为标准做选择时,会面临现实的重重考验和挑战又该怎么办?“那就多问问自己,什么才是自己最喜欢的?我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他不假思索。
“人还是需要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去大学演讲时,我特别鼓励年轻人要有一点理想主义。”他说,“诗和远方”听上去很“作”,我们可以没有诗,但一定要有远方,“远方就是要看远一点,它可以是模模糊糊的,要想我这一生不要白活,我可以做一些事情,要做一个让父母为我感到骄傲的人,要对我的家乡有所贡献,我想去游历世界,我想去见没有见过的风景,去体会目前还没有想到的人生等等。模糊一点都不要紧,但是要有,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意义。”
“寻找这种意义感,我觉得对每个人来说其实都不难。就好像我现在54岁了,还有很多朋友说我有少年感。”他笑道,少年感或许是解决很多人生困惑的钥匙,“青春年少的时候,看问题往往简单,因为我们对人生不确定的未来是充满向往的,这就叫少年感。无论你多大的年龄,只要你还是这样一种人生状态,你就还是少年。不遗憾、不纠结、不后悔那些荒唐的、迷茫的、惆怅的人生过往,永远期待还未遇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