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过路,短不过年。”春节的感觉总是有点梦幻,短短几天,心急如焚准备了一年,轰轰烈烈喧嚣几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这是成年人的年。童年记忆库里封存着的,却是对于“年”的无尽趣味儿和情真意切的期盼。
腊月二十八,一年的农活基本停歇,“年”排上了日程。奶奶要在这两天备齐从腊月三十至正月十五招待拜年客的所有吃食,目标是顿顿好酒好肉,随手可取。
于是开始做绿豆粉、打糍粑、炸酥肉、蒸扣碗、蒸花粑、炖肉、起卤水、舂汤圆芯子、整理泡菜坛子……直到年三十的上午,才陆续把圆溜溜的糍粑压在箱子底下,绿豆粉挂上竹竿,酥肉装进筲箕,花粑晾在簸箕,大锅里煮好了肉,鼎罐里炖熟了萝卜,汤圆芯子也舂得香喷喷的——过年的食材算是备齐了。
这两天,奶奶和母亲就像是两只勤劳的飞蛾,穿梭于灶房柴房间,推磨、舂碓、烧火、起扎,一刻不停。
爷爷和父亲也没闲着,爷爷首先得去到自家柴山里,挑选几棵青杠木,砍伐、削枝、划成合适尺寸的柴块,码放在吊脚楼上;再去找寻几个树疙兜,连根挖起,作为三十夜旺火的底柴。一人砍、一人扛、一人划、一人码,爷爷全程都叼着烟斗,没有表情,陪伴他的是砍柴声、拉锯声、树木的倒塌声,这些声音也和着舂碓声、推磨声形成了美妙的“年”的乐章。
爷爷一声不吭,但心里充满了喜悦,别人不懂,我却能看出。父亲则从阳沟到院坝,先用锄头铲掉生长了一年的杂草,砍掉屋檐坎上长出来的小树,然后再把房前屋后旮旮角角都清扫干净。吊脚楼也好像是理了发,沐了浴,更了衣,整个儿都精神了许多、年轻了许多。我和弟弟真是觉得幸福极了,在院坝里跑过去跑过来,盼望着年夜饭开席。
等爷爷的柴火码放整齐,父亲已在院坝生起了一堆熊熊篝火,一股子带着木材、杂草香味的浓烟升腾在院坝中央,飘散在房前屋后,好像是年的消息飘荡在村子里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一切都算是告一个段落,爷爷拍拍身上的泥土,去厨房问一声:“饭好了没?”奶奶应道:“肉都炖烂了。”于是,热腾腾的年夜饭摆上了桌,一家人围坐在火铺上,欢欢喜喜享受着这份富足与难得的安适。
年饭吃毕,三十夜的火浓重登场。爷爷和父亲各自负责火铺里的火塘和院坝里的篝火。爷爷把挖来的疙兜深深埋在火塘里,边上摆放少许干柴,再踏上一圈白天才备好的青杠柴块,火塘里立刻噼噼啪啪一阵炸响,熊熊的火焰把整个屋子都烤得温暖无比。
这三十的旺火,得足足烧一晚。爷爷找来茶罐,烤香茶叶,掺泡上井水,煨在火堆边,然后一丝不苟裹上一支草烟往长烟杆里一塞,伸进火塘点燃,惬意地吧嗒上几口。一支烟罢,再喝上一口煨得发苦的酽茶,长长的一声“唉”,所有的舒适感都随之传递了出来。爷爷守着这堆火,喝茶抽烟一整晚,他的任务是听什么鸟会在初一的早上叫响第一声,这很重要,预示一年的天气和收成,这叫守夜。
除了这三十的火,就数十五的灯了。
到了正月十五,年也算是到了尽头。奶奶常说:“拜年拜到初五六,又有豆腐又有肉(念rú);拜年拜到初七八,砂钵盐罐偏起刮。”更何况十五了,要体面地过一个元宵节,很多菜都得重新准备,不讲究的人家也就凑合过了。但十五的灯却不可或缺。
白天,我和弟弟先去柴棚里找寻有没有干油篙。所谓“油篙”就是受伤的松枝,因松树遭受了意外的伤害,树干就会流出树脂愈合伤口,时间久了,伤口愈合的地方就会鼓起一个大包,这个大包里树脂特别丰富,一点就着。如果柴棚里没有,就得带上柴刀去山林里找。
我和弟弟平常做农活少,这样的活对我俩来说不算是小事。往往穿梭在林中找了大半天,又爬树上去砍了好一阵子,背篼里还是没有装满,于是有些失落。都十五了,大人们忙着整地种苗,也懒得理我们,好像把这大年十五都忘了一般。
只等到天都完全黑尽,远远近近、家家户户都亮起黄晕的灯,我和弟弟才走出家门,把仅有的那些油篙集中点燃。然后举着油篙在自家土地的边缘隔一步插上一支,隔一步插上一支,这叫插路烛。
那一支支富含松脂的路烛,在腊月寒风中噼里啪啦尽情燃烧,土地的形状被烛光勾画成一条好看的弧线。但此时,油篙已经用尽,姐弟俩望着对面山头上别人家一圈接一圈、越来越多的烛光,着急得很!
爷爷来了,提着箢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那么多油篙,还是干的,一点就着。我和弟弟兴奋无比,乐此不疲地来回插着,直到把家里那几块地的边界全部插满。
看着自家那一圈圈热火朝天、熊熊燃烧的烛光,心头是满满的成就感!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回到院坝,欣赏着对面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火烛。那些烛光呈一层层梯田的形状,把整个山野都照得灯火通明,煞是好看!
此时,远远的锣鼓家什声音响起,“是狮子灯来了!”弟弟兴奋地喊。
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人声鼎沸的一支队伍朝我家走来,两只大狮子上蹿下跳地来到了院坝。锣鼓家什声戛然而止,主事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脸肃穆,开始庄重地说福事。
他拉长了声音,每一句都有规律地抑扬顿挫,配合手势一气呵成:“你家财门大打开,金银财宝滚滚来。滚进不滚出,金子银子堆满屋。从这头到那头,钞票金银堆满楼。从这边到那边,钞票金银万万千。左手开门金鸡叫,右手关门凤凰来。开关都有大富贵,儿子儿孙中秀才。一年四季财门开,吉祥富贵财神来!”说完福事,爷爷发话了:“红包封在担梁上,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爷爷话音一落,锣鼓齐鸣,两只狮子在院坝表演一番后去到堂屋,堂屋早早就摆了一张八仙桌,只见一只狮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桌,左晃右晃几下挪开一地,另一只也翻身上桌,两只狮子叠起了罗汉,变换着姿势想要翻去担梁掏那红包,围观的人群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爷爷也真是的,干嘛把红包放那么高啊,太危险了。两只大狮子倒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变换了几次,最后索性两只狮子完全直立叠了起来,足足高过担梁一个头呢,轻松拿下红包。众人喝彩,锣鼓家什更加热烈,爷爷也竖起了大拇指,直说:“厉害,厉害啊!”
狮子拿到红包,敲锣打鼓离开院坝,去向另外一家。我和弟弟一直送到路口,再目送狮子队伍翻过山头,连锣鼓家什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才回来,失落感也随着狮子灯的落寞而升起,那是对年的无比眷念。
对面山头的路烛已经熄灭了许多,这年的滋味儿,也随着十五的灯的熄灭而结束。对新的一年的期盼也在此刻生根发芽,随着春天而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