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火车转汽车,我们到达金佛山北麓时,已是黄昏。这是一支杂乱的队伍,成员来自市内几家媒体和出版机构。十几个人,男男女女,拖家带口,大家要趁着春节假期,连夜爬上山去,看那一场刚刚下过的浩大之雪。
那是1998年的大年初二。彼时的我们,年轻。年轻得像在树枝间荡来荡去一刻也不肯停息的风。我们看到山上的雪,就像女人看到自己梦中的婚纱,男人看到自己鼓胀的血管。虽然没有一丁点探险的经验,但人人都相信耸立在眼前的高大山峦就是自家的远房亲戚,上山如同串门一样便当。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这支队伍就不管不顾,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林间小道,迤逦着上山了。我们的目标是风吹岭,指引队伍前进的,是一支手电筒。
渐渐没入夜色的金佛山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存在。我们完全搞不清它的状况,也不知脚下的道路通向何方。只要是向上,我们就坚信那条路会带我们到达风吹岭。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它的怀抱里瞎闯乱走,迷路是迟早的事。
事实上,我们刚刚为脚底终于踏着雪而欢呼的时候,就已经迷路了。队伍还没有到达半山腰,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手电筒微光所及,全是积雪。积雪覆盖了所有的地表痕迹,在夜色里闪着幽暗的灰光,又沉默又冷淡。积雪之外,是浑茫无际的黑暗,可以想象几步之外就是直入谷底的悬崖,也可以想象迎面而来的是横亘于天地之间的绝壁。四围一片死寂,寒风吹过身体,像吹过一面筛子。
队伍里有小孩。他们最怕的也许是,那些隐藏于树林里的金钱豹,是不是正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们呢?
我们被困在一个台地上。周边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我和晨报的一位奉命探路。因为我俩是单独出行的男人,没有保护身边妻小的责任。
我们都很乐意。他是一贯喜欢打头阵;我呢,白羊座男人,平时不爱出风头,遇到这种没人来抢的事,却往往头脑发热。我们在众人的期待中走向台地边缘,蹲下身体,伸出一只脚试着往前探,希望能就此探出一条可以前行的路来——别指望手电筒能让我们看到什么,那点微光,还不够塞黑夜这只巨兽的牙缝——晨报那位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是一点害怕的心思都没有。事后才明白是黑暗屏蔽了险境。也许我们探出的一只脚正悬空于深渊之上,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以后很多年,每每想起这事,都会吓出一身冷汗。这种冒险的事,我是肯定不会再干了,就算再年轻,再热血上头,也不会去干。但它毕竟是我人生的一次重要经历,我会一直记住它。
老天保佑,我们探到了路。队伍摸黑前行,又经过不知多少迂回和困扰,终于在深夜十二点多,到达了目的地——海拔2238米的金佛山主峰风吹岭。
风吹岭以它厚厚的积雪和呼啸的寒风迎接了我们这支又冷又饿又乏,对下雪有着病态期待的队伍。
我一直不明白怎么运气就那么好,能够发现护林员的小屋。屋子里升着一炉柴火,我们向火而坐,迷迷糊糊打着盹,等待天明。
2022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刚进入4月下旬,天气就炎热起来,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感觉不是暮春,倒像是初夏了。此时去金佛山看杜鹃,似乎晚了些,说是大片的花已经开过。但也有人说金佛山的的各色杜鹃是次第开放,所以花期远未过也。大自然有自己的节律,花开花谢不与人商量,我们能看多少就看多少好了。
又到了金佛山北麓,又是黄昏。但已今非昔比。现在的金佛山已不是无路可寻、无店可住的原始状态;我们也不会再有连夜步行上山的疯狂想法,而是随主人安排,入住了山下的天星酒店,预备第二天乘汽车和索道上山。
暮色中的金佛山与天相接,苍莽一片;待到天黑,山的轮廓就消失了。天淡薄,山浓黑。酒店和对面店家亮着零星的灯光,像冬夜里的寒星,让人感到冷。四围清寂,耳膜持续鸣响,声音像一串尖利的哨音。
次日仍是晴朗天气。一路车行而上,看窗外清凉的风景;又在索道上俯瞰沟壑及缓坡上的植物。树木苍翠,花一丛一丛,以杜鹃花最为盛大。
除了专业人士,我们一般人都不知道为何在金佛山靠近山顶的地方,会有这么多存活了上千年的乔木杜鹃。它们形体高大,树树相连,构成了一个气势喧赫的“杜鹃王庭”,统治着脚下的万千植物。
▲金佛山上的杜鹃花。
这些杜鹃枝干虬曲苍劲,上面层层叠叠布满了苔藓,然而它们满树的花朵依然年年灿烂鲜嫩如初,像一个百岁老妪顶着一张少女的脸。
据说杜鹃与苔藓是一种共生关系,苔藓吸水性强,可为露于浅表的杜鹃根系保持水土,杜鹃则为苔藓提供潮湿阴凉的生长环境。一切都是那么精妙与和谐。所以这些老树才能够跨越千年,持续成长至今。
金佛山的杜鹃品类众多,花色各异。有花型硕大的阔柄杜鹃,有丛丛怒放的弯尖杜鹃,有鼓着肉喇叭唱歌的金山杜鹃,而我最喜欢的,是羞怯娇弱的树枫杜鹃。这种杜鹃在杜鹃花海里一点气势也没有,这一丛那一丛零星分布在密林里,枝干也小,花叶也稀,但那些细细的枝条,缀一串浅绿里染了鹅黄的小花,从浓重的深绿里斜探出来,甚是惹人怜爱。遗憾的是那天没有雨。要是下一点细雨,隔了水汽的薄纱看树枫杜鹃,一定会有江南烟雨的感觉。
▲野樱桃。
在“杜鹃王庭”附近,能与杜鹃分庭抗礼的植物,是一种名叫崖樱桃的野樱桃。在金佛山,崖樱桃的花期与杜鹃同步。我们一路行来,想的是看杜鹃,但在某一路段,连绵进入眼帘的,却是一棵接一棵的崖樱桃。它们也是身型高大的乔木,树身同样因为年代久远而苔藓累累,只是枝叶比杜鹃的显得鲜亮一些。看那些枝条,长着尖尖的嫩黄色叶片和天真地支楞着花蕊的小白花,纷披着,像一把春天的花雨伞,撑在头顶的天空。
据说崖樱桃果实酸涩,也正因为此,崖樱桃成功地保持住了自己的野性,免去了人们的砍伐移栽之苦,从而得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山深处,享其天年。这是植物的智慧,值得人类深思。
好喜欢野樱桃三个字。超过喜欢崖樱桃一百倍。崖樱桃最多明确其属类,野樱桃则令人心旌摇荡,情绪翻滚。樱桃妖艳明丽,其皮吹弹可破,本就十分迷人,再加上一个野字,以其强烈的生命力和美感挑逗着我们的想象,谁能不爱之入骨呢?
主编:兰世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