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消防生涯中，重庆山火是最特别的一次

在我的消防生涯中，

重庆山火是最特别的一次

文、图 | 程雪力

我是从下午五点多开始拍照的。火线很长，大约有五六公里。我的战友们打算当晚攻坚，希望把火全部灭掉。我就跟着他们一直走，一直拍，一直在流汗，全身都是湿的，一直爬到了山顶。

爬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深夜12点了。一路上碰见了很多人，不止是我们森林消防的人，还有很多重庆的志愿者，都是自发前来的。有些是退役的消防员，骑个电瓶车就从几十公里外过来了。还有一些民间组织，或者退役军人。他们给我们送东西，背东西。我做消防十几年了，重庆民间的这种支持力度，我感觉是最大的。

当地人的关心，让我突然就想到了“5·12”汶川地震的时候。你在山上，在林子里，在路上，都会有人给你吃的，问你饿不饿，渴不渴。我会觉得，我们做消防，是职责，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但那些志愿者，都是可来可不来的，可他们来了，每天来，而且开着自己的私家车来帮我们拉东西。火场的路特别难走，对车辆的损耗也特别大。有个退役军人叫姜茂，他每天都给我们送灭火装备和生活物资，我们在山顶都能喝到冰水、吃到热饭、用到冰块，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继续看守火场，这些人真的值得我们敬重。

反正我挺感动的。因为这种感动，我们灭起火来，就没那么累了。

我背着设备上山时，很喘，爬得也很狼狈。因为灭火战线太长了，很难想象，特勤和阿坝的战友带着所有人用420根管带沿着火线铺了10多公里，硬生生把水从山脚到山顶送到火场一线，而管带两旁的志愿者背着背篓，里面装着西瓜、冰水、热食，顺着管带上下而行，这么多人，几百个人，甚至上千人，大家以前都不认识，就因为这个火拢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没那么累了，一下子释怀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心里莫名的戳了一下。

然后我从山顶慢慢往回走了一点，那时已经凌晨一点了。一个退役军人给我们送了一些凉席和小被子，战友柏龙在隔离带上平整了一块地方出来，好让我睡觉。他在给我们弄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在拍照。

一天的灭火下来，我的战友们在山上躺得乱七八糟的，我向山下望去，零零散散能看到守山林的武警和志愿者，再远些便是灯火万家。我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虽然以前我也经历过这些，但是这一次，我们是来到异地，属于跨区域灭火，这是另外一种感觉，跟驻地还是有点区别的。

我就一直在拍照。刚转过身来，突然发现有个烟在冒。就一张照片的时间，几秒吧，烟就起来了，然后突然就爆了，整个爆燃了。

后来柏龙开玩笑对我说，你是今晚的吹哨人。当然我们休整的那个地方，完全是安全区域，都已经提前选好了，即使那个火着起来，也烧不到。但我们担心的是，这个火，如果从我们睡觉的右侧越过我们烧到左侧，形成新的火点，那么前几天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所以战友们赶紧又跳起来灭火。之前他们躺下的时候，因为太热，就把衣服脱了。现在又得赶紧穿上。我抓拍了一张照片，从画面上来看，他们好像在跳舞一样。这种跳舞的感觉甚至有点优雅。

直到凌晨五点多，大家才把火慢慢控制住了。我们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安全区休息的地方。然后我定了个闹铃，因为我想随便眯一下，十来分钟过后，我醒了，天慢慢开始亮起来了。现在想起来，他费了老大劲，给我找了相对平坦的地方，然后就用铲子把地“刨”平，铺上凉席给我当床。感觉那一夜自己有点对不起战友柏龙给我铺了很久的那张床，我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给我铺床的时间长。

我拿上相机，爬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那个时刻，是我今年夏秋季，在四川或重庆，我感觉最凉爽的半个小时。

真是凉快啊!可能只有二十来度，甚至有点小微风，一点都不热，特别舒服。在我的左边，是没有烧过的森林，右边是已经烧过的地方，烟已经熄了。我的正对面，是正在苏醒的城市。这时，我看见一轮红日慢慢地露了出来。这样的画面，我感觉还挺治愈人的。

重庆大足区万古镇的这场森林火灾，发生在8月20日14时43分左右。当天晚上，我们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就抵达了火场。我的战友母强用无人机现地勘查后，迅速将火场态势整理出来，及时提供一线指挥部。第二天，消防员上山灭火的时候，现场的温度高达43摄氏度，消防救援人员要经受双重高温的炙烤，火灾扑救的难度非常大。

来重庆之前，我们在四川广安的邻水县，那个火场是20日下午灭完的。我们打完火刚回到单位，就接到了命令，让我们赶过来了。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在打火，从广安打到重庆大足，从四川泸县转战合江，再打到贵州遵义!甚至有时候，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1000多名消防员同时在两省一市三线作战。

我是24号下午五点过赶到了大足火场的。

我当消防员十五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秋天扑救森林火灾，往年都是冬春季。我也很好奇，问了一些身边20 多年的老消防，他们都没有这样的经历。我看媒体报道说，今年七八月份的这种高温热浪天气，是1961年有完整气象观测记录以来最强的。

到了大足，我们也不知道重庆其他火场的情况。后来我问北碚那边火场战友，他说，那些比较危险的地段，比较难打的地段，基本上都是用的“以火攻火”的方式，也就是大家可能在朋友圈看到的特别大火的那个视频。

一般来说，我们是以水灭火，效果比较好点。其他的都不太理想，我们也带了那个常规机具，比如斯蒂尔灭火机、背负式水枪、灭火弹这些，第一天带上去，用了一下，效果不理想，打是能打灭，但是气温太高、天气太干燥，一丁点儿火星很快就会复燃。所以我们带的是特种水泵。利用水泵、水囊、管带，能接出去几公里，这样就打得彻底。

像我们这次用的最多的，是以水灭火和阻隔灭火(开设防火隔离带)。另外一个就是以火攻火，就是所谓的“点烧”。这个原理主要是反向点火、以火制火。在两股山火相遇的瞬间，隔绝山火燃烧所需要的氧气和可燃物，导致火熄灭。

跟我们以前的灭火经历相比，这次还有一个不同。我们之前一般都在四川境内的凉山州，甘孜州，阿坝州，包括攀枝花这几个一级火险地区打火。这些地区起风的速度，起风的时间点，大概是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的五六点钟左右。但重庆这几个火场的时间点好像不太一样，从我们这几天摸索的情况来看，它起风的速度很快，时间一般是在凌晨一点以后到第二天早上七八点，白天反而是没风的。

所以我们灭火的时间，出动的时间，跟以前都不一样。在川西那边，我们可能是早上三点钟起床，然后就上山去灭火，但是在这边晚上要值守火场，然后打火的这个时机都要有所选择。

我带了两台相机，用着，用着屏幕上就经常提示高温标准的最高上限。你得经常让相机冷却一下。手机也是，自己就关机了。

以前我们一般是冬春季灭火，我们面对的其实只有“火”，防火。但是这一次，我们既要防疫，又要防暑。因为我们的那个灭火服，很厚很厚，当气温高达43度的时候，你都不用动，光是在那里站着就流汗，更何况穿上那身衣服。

持续地面对这种高温，身体水分流失很快，体力消耗非常大，因为一直在流汗。

我的战友们在这种高温天气下灭火，很容易就中暑，主要是每每连续干活超过18小时，衣服干湿循环几十次。有时候我们自己中暑都不知道。我有个战友白建虎，刚来那天，对重庆的高温热浪还不够熟悉，从早上9点钟连续在枪头位置扑打明火到中午1点钟，大家说轮换一下他，他一歇下来，坐在地上突然就呕吐昏迷了，但那小伙子意志也很坚强，都昏迷了，在医院躺了一天，第二天就接着上火场了。因为他自己感觉身体没问题了，可以了，然后他就又上了。

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类的情况发生。因为我们现在的着装，是用来防火的，所以很矛盾，穿上去特别热，如果脱了，遇到明火的时候烤得又难受，甚至会灼伤。后来我们综合头两天在高温下灭火的经验讨论了一下，就说接近火头、接近火线的消防员，必须穿灭火服。但是像那种水泵手，或者开设隔离带，架设管道，距离火远的人，看守火场的时候，就可以把那个外套脱了。

不过这次在重庆我印象最深的，是几个人物，特别打动我。其中一个是我的战友，他叫李浩，他家就是重庆的，这段时间在家休假。他知道这个地方着火后，他就直接给特勤大队的战友打电话说，把他的衣服，也就是战斗着装带上。然后他开着车拉着西瓜、冷饮，直接就到这个火场来等着归队。他还带着家人，他的妈妈和姐姐，给我们送一些吃的。他比我们还先到。等我们到了以后，他就把自己的衣服穿好，跟家人打了声招呼，跟着我们一起上火场了。

还有一个人，他叫冉林森，以前我们一个中队的，15年前一起当兵的战友，也是这样，直接跑过来了。大概有十几个人吧，之前在四川当过森林消防员的，主动过来支援，要不就是给我们送一些急需的东西。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我觉得是因为他们有那个情怀。特别是正在休假的李浩，他一直扛着水枪在火头打火。其实很多次，像我的很多战友在轮休、休假的时候遇上火灾，都会让在位的战友帮忙带上战斗着装，直接在车上把衣服换了，然后就上火场了。

至于我自己，在灭火队员够用的情况下，我现在的工作任务重点是拍照，做记录，但我至今的专业一直是灭火救援，在人力不足的时候，我也要上。在火场上，我们不管是卫生员、驾驶员、通信员、炊事员，还是指挥员、指挥长，人不够用的时候大家都会迅速加入战斗。

我只要到了一个地方，就一定要跟着指挥员去勘察火场，先在火场上跑一圈，然后再跟着队伍上去一遍。我一直跟着他们拍。等停下来的时候回看相机里的照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就是我休息的时候。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我自己已经休息好了，然后马上再进入火线。

在8月25日的清晨，我们在重庆大足火场忙碌五天后，火终于灭了。我们晚上从山上撤下来，100多名消防员找了一家重庆火锅，将千层毛肚、麻辣牛肉、冷锅血旺等等一一放在滚汤的火锅里。这时，我突然想到很多年前一个在北京的重庆朋友给我说过一句话：“到重庆不吃火锅，就相当于没来过重庆!”我赶紧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火锅的照片，配上文字发给他，“我们不仅吃上了重庆火锅，还灭了重庆的山火。”

第二天，我们准备撤离重庆的时候，有很多，很多自发的市民赶过来送别，有的给消防员送了点心，有的送了冷饮，有的送了玫瑰花，有个女孩直接上去送了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