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一夜大雪。
窗外耸立的大山一下子逼得更近了,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屋内报纸糊的板壁闪着幽微的光。我特意到100公里外的县城拍的一张照片连同一把我经常用的吉他,静静地躺在墙上。
木板床上,零乱地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书。我知道,今天的报刊信件又不会来了。
大雪早已封断了山路。
乡政府的人都还在睡。这是酉阳最为偏远的一个乡场,唯有一条类似于机耕道的山乡公路通往山外。如果大雪封山,便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报刊信件自然也就堵在了山外。
后坪坝乡政府坐落在莽莽大山的山窝里,房子还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整个乡政府唯一的一个专用办公室,木楼地板踩上去吱吱喳喳地响,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后面。
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里,那些从不同方向来的信件和各种报刊,拍打着翅膀从我的手中飞过,一天的时间便慢慢地过去了。
这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庆幸这里还有人订《名作欣赏》《诗刊》之类的文学刊物。我找到了它们的主人、中心校的刘江华、刘军。
中心校静坐在一片浓荫中,显得有些清高,它的楼梯比乡政府的还要陡峭。
刘江华的木板床上也散放着不少书。这使得我床铺上的那些书从此找到了交流的兄弟。他正在考研究生,都考了好几年了,就英语一门老是过不了。快30岁的人,还单着身,痴迷知识和梦想。
我第一次从刘江华那里拿走的书有《朦胧诗选》和《黄金国度》。偶尔,他写的小块文章在县报副刊发表了,几个脑袋便埋在一起,然后一哄而散,说怎么写的全是我想说的。
做电器生意的雷飞是乡场上年轻人最羡慕的人。因为他有一辆摩托,想出山就出山,想回来就回来,出入镇上就像燕子一样随意。
只骑过自行车的我第一次骑摩托就差点摔死在从县城回来的牛磺沟里。而牛磺沟则是公路这条小肠在此打的一个死结,多少恐惧从悬崖直接跌落在它的深渊里。
那个时候,乡里的摇把子电话已经换成了所谓的程控电话。可连接电话的线路仍然是铁丝,它在崇山峻岭之中奔跑,早就累得不再灵光了,声音还不如摇把子电话清晰,只不过是不再用手摇而已。
有一次,大雪封山的时候,我守在大桌子上,给远在各省各地的同学打电话,从黑龙江的伊春,到贵州的毕节,从宁夏的六盘山,到四川的凉山。有几次,我竟然打通了,然而,除了电流声,我再也听不清一个字。
可我还是喜欢老桌子上这座红色的岛屿,我找来了一个小电话,接了条分线进我的卧室。尽管它跟那条公路一样,坎坷而阻塞,然而对我来说,它却未尝不是另一个出口,另一条道路。
每每夜深人静,我躺在床板上,思绪便循着它飞过千里万里。我知道它跟我一样没有入睡,在深夜里支着一颗巨大的头颅。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用食堂的自来水龙头冲澡。自来水是直接从深山里引来的,寒冷刺骨。北风从稀疏的木板壁缝灌进来,我的青春和热血也随着哗哗的水流,流出屋外……
此刻,我坐在县城自家的房屋中,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刘江华早已考上研究生远走高飞了,他的《朦胧诗选》和《黄金国度》还插在我的书架上。
又是寒冬,但县城有至少5条通往外面的高等级公路和高速公路,还有一条铁路。一座新城正在拔地而起,高速铁路也开工在即。
前段时间,我再赴后坪坝,泥泞路已经变成了柏油路,在山间蜿蜒前行,黑黑的,油亮油亮,车行如梭,别是一方风景。
进入坝上,远近闻名的荞花开了,十里粉红花海,随风荡漾如黛山间,让人如坠童话世界。以前那个破败的小乡场不见了,新修的楼群绵延到了几公里开外。
循着记忆,我在楼群中找到了当年乡政府的位置,当一座崭新办公楼耸立眼前时,多少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辨认我曾经居住的宿舍的所在方位,也只能看出个大概。进进出出的年轻人,一如当年的我,意气风发。而以车代步、手执智能手机的他们,肯定想象不到,之前这里的交通依靠的是一辆班车和几架摩托,通讯依靠的是一部座机和一根铁丝线……
纵是年纪不算太大的我,也难免有了恍如隔世之慨。
我还是时常想起那条通往后坪坝的山间公路,和那段遥远的逝去的青春岁月。闭上眼睛,就能想出它的每一个泥坑和弯道。
梗阻,绵密,细长。仿佛莽莽群山的气管,在白雪和浓雾中,艰难地呼吸。所幸,这一切,都已远去……